林硕
正说乾隆下江南——从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乾隆南巡图》谈起
文ˉ林硕
清高宗弘历自乾隆十六年()至乾隆四十九年(),六下江南,在坊间留下颇多稗史。中国国家博物馆庋藏的十二卷纸本设色《乾隆南巡图》乃如意馆画师徐扬奉旨所绘,是研究、解读弘历南巡最重要的文物之一。本文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乾隆南巡图》为线索,通过《清实录》《清史稿》《钦定南巡盛典》《八旗通志》等正史,辅以南巡沿途苏州、镇江各州府县志,采取文物与文献相结合的方式,廓清“南巡起因”“高宗海宁探母”“南巡不过济南城”以及“继后断发”等传闻之真伪,正说乾隆下江南。
《乾隆南巡图》弘历徐扬富察氏那拉氏
一、《乾隆南巡图》与徐扬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乾隆南巡图》凡十二卷,纸本,设色,总长度达到.17米,卷名依次为《启跸京师》《过德州》《渡黄河》《阅视黄淮河工》《金山放船至焦山》《驻跸姑苏》《入浙江境到嘉兴烟雨楼》《驻跸杭州》《绍兴谒大禹庙》《江宁阅兵》《顺河集离舟登陆》《回銮紫禁城》。此图分为绢本与纸本,均由圆明园如意馆的宫廷画师徐扬绘制,以传统写实手法描绘了清高宗弘历在乾隆十六年()第一次南巡途中省访问俗、巡视黄淮河工、祭祀大禹陵及江宁大阅兵等一系列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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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阊门内外,国博藏《乾隆南巡图》之《驻跸姑苏》卷(局部)
《乾隆南巡图》执笔人徐扬,表字云亭,苏州府吴县人士,家住阊门专诸巷。专诸即春秋时期的“四大刺客”之一,鱼肠剑刺杀王僚,名满天下;而阊门的声名较之专诸毫不逊色。此处地连京杭大运河,商贾云集、五水辐辏,尤其是明清时期,自阊门至枫桥的上塘河畔,可谓巨货如山、花灯十里,是全苏州乃至江南最为繁华兴盛的商业街。正是在这种生活氛围中耳濡目染,徐扬才能创作出《姑苏繁华图》与《乾隆南巡图》等传世名作。然而,尽管徐扬的绘画技法笔墨精道,但终究囿于姑苏一隅之地,尚未蜚声画坛。乾隆十六年(),他果断抓住弘历南巡江浙的契机,精心选择了最能代表自己绘画艺术水平的作品,前往行在(皇帝在外驻跸的行宫)御前献画,博得了乾隆帝赏识,得以在如意馆充任“画院供奉”[1],每月钱粮公费参照成名日久的余省、丁观鹏等顶级画师赏给;至乾隆十八年(),蒙“赐举人,官内阁中书”[2]。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苏州人的徐扬既是南巡的亲历者,更是受益人;他能执笔《乾隆南巡图》,本身就是弘历下江南的结果。自乾隆二十九年(),徐扬开始奉旨绘制绢本《乾隆南巡图》;由于卷帙浩繁,直到乾隆三十四年()才全部告竣。遗憾的是,十二卷的绢本《乾隆南巡图》现已散佚各地,目前已知的残卷分别庋藏在故宫博物院、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法国尼斯市魁黑博物馆、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等处。
可是,对于徐扬进呈的绢本《乾隆南巡图》,弘历始终认为有所欠缺。于是,他在乾隆三十六年()再次责成徐扬执笔,绘制了十二卷的纸本《乾隆南巡图》,对卷中的人物、景色进行了微调,类似于今天的“修图”。在没有现代绘图工具的两百多年前,这次微调让徐扬花费了四年之久,终于达到了让皇帝满意的效果。与绢本散佚的命运不同,纸本的十二卷《乾隆南巡图》完整庋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从中可以欣赏到气派非凡的大驾卤簿、巍峨雄伟的城墙箭楼、商贾辐辏的繁华街市、静谧恬淡的城郊乡野以及运河沿岸的旖旎河川,不仅是璀璨的艺术瑰宝,更是珍贵的历史图卷。
此处有一个重要的概念需要廓清:徐扬绘制的《乾隆南巡图》属于“历史图卷”,并非“历史画卷”。普通读者可能会疑惑:“图”和“画”有区别么?诚然,在中国传统的绘画领域,一般对“图”“画”不做过细区分。譬如,宋代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明代的《宪宗元宵行乐图》,以及清代的《雍正十二月行乐图》《弘历哨鹿图》,包括《乾隆南巡图》都被统称为“图”。可很明显,《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与后面几幅截然不同:一个是画师笔下的写意山水,一个是帝王的狩猎、出巡纪实;无论从题材,到创作主旨,再到绘画技法的运用,都存在非常大的差异,概而论之显然不合适。其实,在西方绘画领域,“图”与“画”有明显区分。前者是强调“纪实性”“客观性”,如《乾隆南巡图》《宪宗元宵行乐图》,更类似今天的纪实影像或照片,就是英文的“picture”;后者则侧重艺术家创作的“主观性”,是作为艺术品进行描绘,也就是英文的“painting”。因此,《乾隆南巡图》实际上就是一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视察照片,被用来标榜、记录这位“清高宗纯皇帝”的丰功伟绩。
二、亲情影响下的“六下江南”
乾隆皇帝曾经在七十五岁之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将六下江南(南巡)与平定天山南北(西师)视为毕生两大壮举[3],其时间跨度之长、消耗公帑之巨,由是可见一斑。虽然后人无法统计出南巡耗资的具体额度,但普遍认为数额高达白银两千多万两;就连这位清高宗纯皇帝自己也承认,实属“作无益,害有益”的劳民伤财之旅。那么,既然如此,他又为何频频南巡,六下江南呢?如果认为仅仅是满足个人纵情山水的虚荣心,我们未免小觑乾隆皇帝了。
按照弘历在《恭奉皇太后驾临金山记》中的官方说法:“我皇祖圣祖仁皇帝抚御九有,匪居匪康,以江浙地远京畿,其民文而慧,文则知礼义,导之善可以为天下倡;慧则鲜坚持,入于恶亦可为天下倡。而且财赋所出,国家藏富之地也。是以涉河渡江,不惮屡勤清跸。”[4]简而言之就是:我的皇祖父(满语为皇玛法)不辞劳苦,六下江南,主要是重视掌握江南地区的思想政治动向,督查黄淮河工以及关乎国计民生的财赋漕粮问题,兼以省方问俗、问民疾苦。言外之意就是,乾隆皇帝郑重声明:自己的巡幸江南与前代隋炀帝、明武宗等君主沉溺美景截然不同,完全是出于对清圣祖康熙帝的尊崇。因此,弘历六次下江南的路线,也基本上是沿着祖父的轨迹。比如《乾隆南巡图》描绘的首次下江南,就是从京师启跸,经德州,过运河,渡黄河,沿泰安、沂州至顺河集,在此换乘御舟沿运河南下,又从瓜洲渡过长江,经扬州、镇江、丹阳、无锡、苏州、嘉兴、杭州,抵达绍兴后折返,在江宁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总体上与康熙历次下江南的路线相仿。
请横屏观赏方伞(黄罗伞)之下的清高宗弘历,国博藏《乾隆南巡图》之《启跸京师》卷(局部)
无论是康熙还是乾隆,为了使南巡之举彪炳史册,自然要画图以记斯事。用今天比较时髦的语言说,绘制南巡图就相当于皇帝向后世子孙“炫富”“晒幸福”。既然如此,就必须请“顶流”的画师执笔,方能完美地捕捉帝王气韵。于是,康熙皇帝特命“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与其入室弟子杨晋等人负责绘制《康熙南巡图》十二卷。从画师的选择上看,康熙皇帝延请的王翚,无论从艺术造诣还是画坛声望上,都比《乾隆南巡图》的作者徐扬略胜一筹。遗憾的是,《康熙南巡图》亦难逃散佚的命运,目前在美国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法国巴黎的吉美博物馆,以及国内的故宫博物院等处分别庋藏有不同的卷数。尽管我们今天很难看到完整的《康熙南巡图》,但毋庸置疑的是,乾隆皇帝小时候一定看过很多次,对圣祖康熙六下江南的种种传奇故事,更是耳熟能详。既然弘历处处标榜自己是皇玛法的“好圣孙”,无疑也要效法康熙,南巡江浙。
除了祖父康熙帝对他的影响外,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另一个因素是“奉母巡游”。换言之,弘历自己承认:朕六下江南确实有些许巡幸晏游的成分在里面,但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孝道”。弘历的母亲(满语为额涅)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生于康熙三十一年(),按照传统计龄方法,到乾隆十六年(),虚岁已经五十有九。民间素有每逢整寿,“过九不过十”的习俗,因此弘历在当年(乾隆十六年)为母亲操办了一系列盛大的庆贺活动。比如在万寿山营建了清漪园(今颐和园)为母祝寿,还命人绘制了《崇庆皇太后万寿庆典图》。后来,老太后以八十六岁高寿登遐辞世,乾隆皇帝专程颁下旨意,用黄金打造了一座“金发塔”,专门保存母亲的头发。正是这位事母至孝的清高宗,决定在母亲“六十大寿”之际,启跸南下,奉母游赏江南美景,历时一百一十二天,行程五千八百余里,以悦慈颜。不过,对于弘历与崇庆皇太后的关系,两百多年以来众说纷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钮祜禄氏只是乾隆帝的养母。弘历六下江南,自第三次南巡开始,四次将陈氏安澜堂作为行在,实际上是为了探望自己的生母,以叙天伦。
三、“高宗海宁探母”考辨
“高宗海宁探母”之说在坊间流传已久,因香港小说家金庸先生在《书剑恩仇录》中采纳此说,故流传甚广。最初系统梳理、阐述这种观点的书籍,是民国初年成书的《清朝野史大观》。该书作者名为“小横香室主人”,搜采前人著述,汇编为十二卷。在此书的第一卷中,收入了一则名为《高宗之与海宁陈氏》[5]的稗史,记述了所谓弘历前往海宁探母的原委,大意如下。
康熙朝,当时的和硕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与海宁陈元龙私交甚笃,更为巧合的是,胤禛的福晋钮钴禄氏与陈夫人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临盆。福晋生下了一位小格格,而陈阁老家则是男丁。雍亲王得知陈阁老弄璋之喜,遣人“命抱(小公子)以来”。陈阁老没有多想,便将孩子送去了。久之,孩子才被送归,却已被人偷龙转凤,易男为女。陈氏殊为震惊,但见事已至此,陈元龙只得选择息事宁人,吃了哑巴亏。迨弘历即位,“礼优于陈者尤厚”;南巡至海宁,当日便径直前往陈宅,“垂询家世”。更重要的是:乾隆帝在临行之前,命陈家人永远封闭中门,“非天子临幸,此门勿轻开”,相当于在园内设立了“塞门”。按照《周礼》,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享有此殊荣,实乃旷世恩典,非同寻常。有鉴于此,坊间传言“高宗实自疑,故欲亲加访问”。除了野史纪闻,还有人提到陈阁老家中有两块乾隆御笔牌匾,分别是“爱日堂”和“春晖堂”,取自汉代扬雄《法言·至孝》和唐代孟郊的《游子吟》,彰显其与陈氏之间的骨肉亲情。整个故事编纂得非常严谨,不仅有“狸猫换太子”一样引人入胜的内容,甚至还有文物支持。现在大家去到海宁盐官陈家,还能看到高悬的“爱日堂”和“春晖堂”匾额。
然而,坊间作为证据的“爱日堂”“春晖堂”两块匾额却并非出自弘历之手,乃是其祖父康熙皇帝的宸翰。在《清史稿》卷二百八十九《陈元龙传》中,清楚地记述了“爱日堂”的由来。作为清代君主中最爱书法的皇帝,康熙帝玄烨师从松江“二沈”的后人沈荃,书法造诣甚高,一伺闲暇,便游情翰墨。有一次,康熙帝在便殿书赐诸位翰林,为他们题写家中堂名。元龙禀奏:臣父之闿年逾八十,家有爱日堂,取义“孝子爱日”[6],遂得御书宸翰。至于“春晖堂”三字,查阅《海宁州志》卷十三《列女志·节妇》,其中有陈彦邦(陈世倌堂兄)之母黄氏被诰封为“淑人”的记载,继而又在康熙癸巳(康熙五十二年,年)蒙赐“春晖堂”匾额,用以褒奖其守节之举。由是可知,两匾均与乾隆帝无涉。
请横屏观赏乾隆皇帝视察水利河工,国博藏《乾隆南巡图》之《阅视黄淮河工》卷(局部)
弘历确实曾在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四十五年()、四十九年()四次前往海宁盐官,但其目的是视察钱塘江大堤,称如其自己所言“入杭第一要,筹奠海塘澜”。至于驻跸陈家,在乾隆帝看来是最为适宜的选择。放眼海宁乃至整个江南,陈氏自陈之遴、陈元龙、陈世倌叔侄三代,“一门三阁老”,衣冠鹊起,位极人臣。其宅邸隅园(亦名遂初园,乾隆赐名安澜园)自南宋之际就是安化郡王王沆的府邸,许多古木、池塘至清代尚存,且陈氏购入之后,更是斥巨资添置亭台楼阁,可谓“镜水沦涟,楼台掩映,奇峰异石,秀削玲珑”。海宁盐官有如此佳苑,难道弘历还要舍弃陈家不住,另建行宫,耗费公帑么?
四、为何“南巡不过济南城”?
既然乾隆南巡期间曾四次驻跸海宁陈宅,此事是否被徐扬绘制在《乾隆南巡图》中呢?答案是否定的。徐扬在乾隆二十九年、三十六年两次奉旨恭绘南巡图,都是以乾隆十六年的首次南巡盛况为依据;而弘历前三度下江南,皆未踏足海宁。非独如此,在乾隆南巡的过程中,尚有一座繁华都会,弘历六下江南皆选择绕城而走,这便是济南府;至今民间仍流传着一句俗语:“南巡不过济南城。”
至于弘历南巡绕行济南的原因,还需从乾隆十三年()的东巡泰山谈起。在野史当中,乾隆帝的人设都是“风流天子”,飞短流长漫天飞舞,以至于陪伴在他身旁的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常常被忽略。孝贤纯皇后本是乾隆在潜邸的嫡福晋,而且是雍正帝“钦点”成亲。她与努尔哈赤的继妃富察·衮代份属同宗,都出自沙济富察氏,乃满洲八大姓之一。据《沙济富察氏宗谱》所载:其祖在“国初率族属来归,编镶黄旗佐领”[7],追随清太祖努尔哈赤,可谓贤才辈出。富察氏的祖父富察·米思翰官居议政大臣、户部尚书,在“裁撤三藩”之际坚定地站在康熙帝一边,故富察一门荣宠不断。雍正五年(),弘历与富察氏在紫禁城西二所完婚,婚后诞下了嫡长女和嫡长子永琏。无奈的是:小公主未及赐名便已夭折,而被寄予厚望的永琏在乾隆三年()就去世了,年仅九岁。乾隆帝和孝贤纯皇后悲痛欲绝,谥号端慧太子。乾隆十一年()四月初八,富察氏又生下了皇七子永琮。弘历认为:佛诞日得子,实属大吉之兆,乃是“天意钦承”,额手称庆。按清宫旧俗,皇子一般满周岁才会赐名,但或许是为了纪念永琏,或许是对这位佛诞日出生的嫡次子寄予厚望,乾隆破例提前赐名“永琮”。岂料次年除夕之夜,两岁的小永琮亦夭折,谥号悼敏皇子。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使富察氏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萎靡。为了宽慰皇后,乾隆帝决定携其东巡泰山散心。乾隆十三年,浩荡的卤簿仪仗离开紫禁城,前往曲阜、泰安等地。三月初还朝,御舟行至德州附近,富察氏突然薨逝。官方说法是皇后在泰山的岱顶行宫偶感风寒,在济南休养数日仍不见起色,故经水路抱恙返京,不治身亡。民间流传的版本则与官方存在明显差异。《清朝野史大观》卷一《孝贤纯皇后之死》中写道:富察氏与弘历在御舟之内,论及昔日高宗与其弟媳傅恒夫人私通之事,醋意大发,“诮让备至”。高宗龙颜震怒,“逼之坠水”[8]。乾隆逼皇后投水之说,并无实据,且于理不合。
请横屏观赏乾隆南巡的卤簿仪仗,《乾隆南巡图》之《启跸京师》(局部)
实际上,孝贤纯皇后去世后,弘历陆续写过很多哀悼亡妻的诗句,大家熟悉的莫过于“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9]。众所周知,乾隆皇帝酷爱写诗,光是在首次南巡的一百二十天中,就创作了五百二十多首御制诗。其一生创作的诗歌总量高达四万四千多首,几乎能与康熙朝彭定求等奉敕编纂的《全唐诗》的四万八千多首竞相颉颃,然而能给人留下印象的佳篇少之又少。这句“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能为人所知,关键在于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真挚情感。与此同时,弘历下旨将皇后生前寝宫完好保存,命人每日打扫,陈设摆饰一如往昔。发妻忌日,乾隆会亲自前往追思祭拜,坚持了四十年之久。即使面对在第四次南巡中“断发诅咒”的继后那拉氏,弘历也仅仅是遣之回京、收回册宝、降低待遇、不予谥号,并未废后。对于结发夫妻的富察氏,更加不会如此寡情。是故,稗史之说经不起推敲。因此,“南巡不过济南城”的原因应是乾隆帝对富察皇后的薨逝始终未能释怀,未免触景伤情,六下江南皆刻意绕过伤心地。即使富察皇后真与乾隆帝在御舟之中发生了争执,弘历也断不会“逼之坠水”。笔者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是基于乾隆皇帝在第四次南巡过程中,对继后那拉氏(纳喇氏)“断发诅咒”事件的处理。
五、南巡途中的“继后断发进谏”事件
如前所述,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在乾隆十三年三月辞世;同年七月,清高宗弘历奉崇庆皇太后懿旨,娴贵妃那拉氏“端庄惠下”,可效法圣祖昔日册立继后之成规,“以娴贵妃那拉氏继体坤宁”[10]。有鉴于富察皇后丧期未过,那拉氏权且以“皇贵妃”的身份暂摄六宫之事,至乾隆十五年()正式册立为皇后。由于那拉氏是有清一代唯一没有谥号的皇后,一般称其为“乾隆继后”或“继后”,死后丧仪也极简;更有甚者,史书中甚至连她的姓氏也被写错。在《清史稿》和《清皇室四谱》中,堂而皇之地将继后的姓氏写作“乌喇那拉氏”[11]、“乌拉纳喇氏”[12],实则有误。查阅和恭亲王弘昼等人编著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可知:海西女真扈伦四部,分别以叶赫那拉、哈达那拉、乌拉那拉和辉发那拉为姓氏。比如我们比较熟悉的慈禧皇太后、隆裕皇太后姑姪二人,均出自叶赫那拉氏。按照《八旗满洲氏族通谱》[13]卷二十四《辉发地方那拉氏》所载,继后那拉氏之父为世袭四品佐领辉发那拉·讷尔布,故继后无疑是辉发那拉氏(辉发纳喇氏)。
这位命运多舛的皇后一生的转折点,发生在乾隆三十年弘历第四次南巡江浙的途中。是年正月,那拉氏陪同皇帝、皇太后四下江南,起初一切都很平静。岂料闰二月底,圣驾抵达杭州之后,母仪天下的那拉氏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实则由“四额驸”富察·福隆安(和硕和嘉公主之夫,福康安的二哥)秘密遣送返京,在翊坤宫“养病”。洎乾隆皇帝结束南巡回京,遣人收回了册封辉发那拉氏为娴妃、娴贵妃、皇贵妃以及皇后的四份册宝,仅留两位宫女服侍,享受堪比“答应”的最低待遇,处于“不废而废”的处境。直至次年七月中旬薨逝,以嫔位的梓木下葬。那拉氏之所以受到如此惩罚,按照乾隆皇帝自述,是由于皇后“肆行剪发”,意欲出家,却始终没有给出正式的原因。乾隆四十一年(),轰动朝野的“严譄案”爆发。严譄供称自己道听途说,得知继后在杭州断发的原因,是为了劝阻皇帝纳江南女子为妃,不惜以出家相威胁。无独有偶,在《清宫遗闻·纳兰后为尼》[14]中,也认为那拉氏出家为尼,但始终未返京,而是留居杭州长伴青灯古佛。民间传言基本可以归结为:弘历为了纳一位江南女子为妃,不惜冲破皇室“满汉不通婚”的祖制,导致继后断发诅咒。因为按照满族的风俗,只有国丧之期才可以剪发。那拉氏此举等同于诅咒皇帝、太后。
那么,事实真的如此么?诚然,乾隆皇帝在历次南巡的过程中,确实特许包括民妇、命妇在内的女子“跪伏瞻仰”,无须回避圣驾,这一点在《乾隆南巡图》第六卷《驻跸姑苏》中也有体现;其中,也确实不乏俏丽婉约的江南女子。问题在于:那条足以让辉发那拉皇后以断发诅咒去捍卫的“满汉不通婚”的清代宫规,真的存在么?答案是否定的。通过梳理《清史稿·后妃列传》与《清皇室四谱·高宗纯皇帝后妃》可知,仅乾隆朝就有庆贵妃陆氏、芳妃陈氏、惇妃汪氏、怡嫔柏氏、恭嫔林氏、寿贵人柏氏,均为汉女;而其中的庆贵妃陆氏、芳妃陈氏都来自江南。入宫时间分别为乾隆十三年和乾隆三十一年。尽管我们无法知晓弘历与那拉氏之间究竟发生了何种抵牾,但断发阻止江南汉女入宫之说,实属无稽之谈。不过,乾隆皇帝纵然对继后如此气愤,也仅仅是收回册宝、降低待遇、不予谥号,并未废后。因而,对于自己的结发妻子富察皇后,断不会因为口角“逼之坠水”。
请横屏观赏跪迎圣驾的命妇,《乾隆南巡图》之《驻跸姑苏》卷(局部)
围绕国博馆藏《乾隆南巡图》,通过《清实录》《清史稿》《钦定南巡盛典》《八旗通志》等史料,辅以南巡沿途苏州、镇江各州府县志,采取文物与文献相结合的方式,足以说明野史流传的“高宗海宁探母”“弘历逼死孝贤皇后”以及“继后断发进谏”的种种说法,皆不足采信。
注释:
[1]《康熙乾隆两朝南巡史略》,载《吴县志》卷二十九,。
[2]《苏州府志》卷首之二《巡幸·中》,光绪九年刊本。又见《吴县志》卷七十五,。
[3]高晋:《钦定南巡盛典》,清乾隆三十六年刻本。
[4]弘历:《恭奉皇太后驾临金山记》,载《丹徒县志》卷首,清光绪五年刻本。
[5]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卷一《清宫遗闻·高宗之与海宁陈氏》,上海书店,。
[6]赵尔巽等编:《清史稿》卷二百八十九《陈元龙传》,中华书局,。
[7]宝轮:《沙济富察氏宗谱》,清道光七年沙济富察氏刻本。
[8]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卷一《清宫遗闻·孝贤纯皇后之死》,上海书店,。
[9]弘历:《四依皇祖南巡过济南韵》,载《长清县志》卷首,清道光十五年刻本。又参见弘历:《皇祖南巡过济南韵》,载《济南府志》卷首,清道光二十年刻本。
[10]《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百十八《乾隆十三年七月》,中华书局,。
[11]赵尔巽等编:《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后妃列传·皇后乌喇那拉氏》,中华书局,。
[12]唐邦治辑《清皇室四谱》卷二《高宗纯皇帝后妃》,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铅印本,。
[13]弘昼等编:《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二十四《辉发地方那拉氏》,辽海出版社,。
[14]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卷一《清宫遗闻·纳兰后为尼》,上海书店,。
(林硕,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本文原刊于《美术大观》年第3期第43页~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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