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乾嘉时期的文坛领袖,袁枚(-)有数不尽的诗友。凡诗友的姓名大多被记录在《随园诗话》中,《诗话》分正编和补遗,卷帙几经更易,从最初的十六卷,至后来的十卷,随诗友频添而逐年增厚。这些诗友中,有的人诗艺平平,却官位显赫,袁枚大加扬誉,但名不副实,因此受到不少指摘。
《随园诗话》书影
近来翻检尺牍,遇到袁枚致“晴村”三札,同样写给贵家,却真诚可爱,因此稍作考释,略窥袁枚的另一面向。
第一札收入《国朝名家遗墨》,释文如下:
前月蓝亲家处寄到世兄信一函、红丝砚一方,感谢之至。山中藏砚多年,从未睹红丝砚是何色样,今得见赐,亦补平生眼福,何幸如之。立夏后二日,忽接令兄两峰观察凶问,不觉五内悲伤。五十年通家至好,见其美少年时,见其拥车骑时,见其耽吟咏时。年少于我十七年,而反奄然先逝。人生到此,天道难论矣。惟是令兄一生心血,全在于诗,所作诸篇,亦徽徽可诵。趁枚未死时,当为作序编校,板而刻之,慰作者于九原。以故薄具奠,分交其家人,并书致令侄文明世兄及令弟似村,属其早为收拾寄我,未知世兄以为何如。武定司马蓝世兄极感世兄推屋乌之爱,广为嘘扬,还祈恩始恩终,久而无倦,则死感亦在弟也。藉便谢砚,并候近祺晴村世兄都统大人袁枚顿首
此札上款“晴村”,为尹继善第五子庆霖,号晴村,满洲镶黄旗人,福州将军。与袁枚有通家之谊,故称“世兄”,因为是武官,又称“都统”。
信中备述“两峰”亡故的悲哀。“两峰”,即庆玉,字两峰,号璞斋,为尹继善第三子,即受信人晴村的三哥。袁枚诗文集中多有笔及,惟《随园诗话》所述最详,《诗话》卷八第四十则,首先拈出庆玉二诗,然后交待相应本事,一为丁酉(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庆玉赴湖北按察使任过随园留别赠诗;一为自湖北寄赠阿迟红抹肚。阿迟,是袁枚头两年出生的幼子,两峰认作义子,有《寄阿迟》诗二首可徵,存袁枚《续同人集》“庆贺类”中。可见二人亲厚。
不过《清代职官年表》记庆玉赴任湖北,在乾隆四十六年(),此前一年他由芜湖道迁安徽按察使,旋又改湖南按察使,是年二月改湖北按察使,与《诗话》所记不合,疑是袁枚误记,还须另外考证。
湖北任后,庆玉于乾隆四十九年()出镇塞外,次年因病还京,又一年卒。则此札写作时间在乾隆五十一年()。
袁枚与晴村、两峰二人交往甚早,因为与二人的父亲尹继善(-)是旧识。继善是袁枚科试的考官,对其甚为奖赏,也颇为友契。两人交往渐密在乾隆十九年()继善署两江总督移家南京以后。袁枚三十三岁辞官定居江宁,洎继善南来,同在一处,自然经常往来,其诗有“偶然三日别,定有四更留”可徵。此时两峰、晴村尚是翩翩少年,私下也常向袁枚请教诗艺,因此订交。其后二人各自做官离去,与袁枚见面的机会不比从前,不过书信、诗文的往还却一直不曾断绝。
计算之下,袁枚与两峰相交近三十载,又年长其十七岁,正所谓“见其美少年时,见其拥车骑时,见其耽吟咏时”。这样的情感,对方一旦过世,当然不胜悲戚。也因为如此,信才写得格外动人。袁枚自请为其编校诗集,告慰亡灵。今庆玉有《承荫堂诗选》,由弟弟晴村辑刻,王文治序。另《锦绣段诗集》,有著录,惜未传。
《承荫堂诗选》书影,《清代诗文集汇编》三九一
信中另外涉及人物四位。一“蓝亲家”,即蓝应桂,乾隆四十八年()八月,袁枚将四女琴姑嫁于蓝应桂之子嘉瑨,因成儿女亲家。一“蓝世兄”,暂未考得,或为蓝氏眷属。“似村”,为晴村六弟(下文还将详及);“文明”,为晴村侄辈。
第二札,亦收入《国朝名家遗墨》,录文如下:
袁枚顿首晴村五世兄大人阁下。枚今年灯节后即为苏杭之游,立夏方还山中,见案上有世兄见赐手书一函、荷囊一匣,书既缠绵,囊尤奇艳,且喜且跃,莫可名言。枚今年七十有三()矣,朋好中如君家两峰及鱼门、心余辈,均奄然委化,后余而生,先余而死,人生到此,天道难论。昌黎云,世之欲久居人间而阅人代谢者,诚何心也。仁人之言,最为沉痛。枚故以一炷香默祷真宰,不求老体康强,不求子孙富贵,只求春风去而复来,友朋散而仍聚。如世兄昆季,四十年骨肉之交,倘能一旦重逢,交欢尽意,便是成佛升天,极乐世界,又何必一鸳鸯抱一枝花耶。附呈苏杭留别诗八章,世兄阅之,庶几感其多情,怜其衰老焉。台驾都中之行刻下谅已返署。恭请近祉。不备立夏日状上
信中自道“七十有三”,知作于乾隆五十三年()。查年谱,这一年初,袁枚确实有苏州之游,不过未见提及往杭州事,则此札可补年谱之阙。袁枚于立夏日回到江宁,见案上礼物,喜不自胜,因此致书。
是年为两峰卒后第二年,信中再述人琴之痛,用语与前札颇类似。另外提及“鱼门”“心余”两朋辈,也都早早逝去,令人痛心。“鱼门”,即程晋芳(-),“心余”,即蒋士铨(-),皆是袁枚数十年的老友,二人小于袁枚,却都先他过世,因此说“天道难论”,世事难料。人生到此,不免自哀,反观自己,不知还剩几年光景,因此又说了一通缥缈的禅语。
第三札:
九月二十四日有诗弟子孙韶赴泰安县丞杨宣之之招,弟托带信一函,将怀似村诗二章、哭似村诗二章抄稿呈览,谅世兄此时当收到矣。弟刻下作海州、云台之游,遇小壻蓝郎有山左之行,特于舟中再肃数行奉寄,自觉年逾七旬,得与世兄通一音书都非容易,不妨重复相将,多多益善。附上新镌《子不语》一部,其说怪谈奇,不在《聊斋志异》之下。世兄公余之暇,颇可消闲一笑也。有可补入异闻(词)者,亦望采访见寄,可以补入,尤为大妙。晴村世兄览之袁枚拜世兄历年见赐书札已装潢成册矣,又及。
洎第三札,连另一位“似村”也去世了。似村,前文已及,是晴村六弟庆兰。相较两位哥哥,似村与袁枚交情最为亲厚,因为他长年家居,未曾出仕。《小仓山房尺牍》有致似村手札六通,《答似村公子索食物》《复似村》《再复似村》等,依次读来,可以了解二人关系。
此札行文不觉得多么哀切,是因为前面还有一札,前札录“怀似村诗二章、哭似村诗二章”,今在袁枚诗集中可以找到,不过纸札尚不知存殁。此札则是赠书给对方附带的便条,篇幅有限,要说的话已说过,因此感情表达不多,最要是嘱托对方“要多写信给我”。
国家图书馆藏《随园诗稿》手稿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头来看一首三十年前()两家都在南京时,袁枚写给几位少年公子的诗
(《重九后三日尹宫保公子过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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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萧萧珂马音,一群公子踏秋林。相逢露叶风帘下,小试平沙半曲琴。真似青天雁几行,穿云掠水过回塘。碧阑干外秋衫影,都与芙蓉一样长。天风高阁接流霞,贾勇齐登眼欲花。笑指云中郎见否,红旗飘处是郎家。
这时候便不只觉得感情温柔明净了,而是哀婉的,轻飘飘的。过去袁枚常因以《诗话》应承人情甚至渔利受到指摘,不过具体到与晴村一家的交往上,却并无瑕疵,真挚感人。爱是人生的一部分,应酬之外也不排除爱,这是理解古人所不可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