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唐代两首只写了开头的诗
唐朝科举考试,从唐玄宗时开始在进士科里考诗赋(一说自唐高宗李治始),诗写得好给自己加分,属于锦上添花,写得不好似乎影响也不太大。宋袭唐制,王安石变法期间对科举考试着手改革,取消了诗赋,但遭受苏轼等人反对,并没有彻底废除。元代不重开科取士,内容相对简单,选上的人才也不太受朝廷重视。明朝科举取消诗赋内容,八股盛行。吟诗作赋被视为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清代自乾隆朝开始,科举考试恢复诗赋内容,对试贴诗有了更严格要求。有时面对大量试卷,个别考官甚至以诗定取舍。比如咸丰时的宝鋆阅卷,他曾亲口告诉人家自己的诀窍:“阅卷时,我只看诗,文章也只是稍稍过眼即可。一般情况下,诗作好的试卷,文章没有不好的。”
(宝鋆照片)
宝鋆,镶黄旗人,时任内阁学士、礼部右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晚清洋务运动主要领导人之一。他是道光十八年进士出身,喜欢作诗,早年诗作见《佩蘅诗草》,后人结集为《文靖公诗钞》。据《清史列传》统计,宝鋆自咸丰五年(年)以后,历任贡士、进士、庶吉士、殿试、拔贡等各级各类阅卷大臣凡二十一次。大概干腻了、油滑了,所以说出“只看诗”的话,当然也有他凭过来人的创作和考试经验作为评判依据的原因。这种做法具有一定合理性,但不能绝对,假如一时走眼,也会因诗写得差而错失人才。
毕竟诗歌只是一种文学样式,吟诗作赋属于个人爱好,虽然便于抒情言志,但在治国理政上的直接作用不大。历史上不写诗的政治家多了去了,不会写诗并不影响政绩。反而有很多喜欢写诗的人狂妄自大,言过其实,真给个小官都干不好。不用说治国理政,就是一般的管理,也是一项专门的学问。这也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等人都不是进士出身的原因(李白没让考,杜、孟没考上)。
最理想的当然是考中进士,获取功名,有个官当,衣食无忧,还不耽误吟诗作赋,多下点功夫还能取得更好成绩,比如王勃、王维、高适、岑参、韩愈、白居易、杜牧、钱起、孟郊等人都是进士出身,以后当官作诗两不误。唐初时的祖咏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在开元十二年(公元年)晃晃悠悠地从老家洛阳前往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祖咏画像)
考官诗题出来了,是“终南望余雪”,祖咏和其他考生一样,认真思索着,面对冬寒,他不停地搓着双手,终于拿起笔,呵开冻墨,写了四句。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诗紧扣考题中“望”字落笔,说阴岭,点明是山北,“浮云端”,写山高,故有余雪,首联破题,是正面描写。第三句一个“霁”字,表现天已放晴,然雪未化,仍扣住上联“阴岭”和“浮云端”而来,即一是山阴背阳,二是山高岭峻,故积雪未化,此处切题“余雪”二字。四句以城中人所感到的“暮寒”来渲染余雪之威,属不写之写,十分巧妙。这句同时也是诗人感慨,意为终南积雪虽美,但城中暮寒骤增,不知又有几多人家受到冻馁的威胁。“所谓‘意在言外’,可为这句做注脚。”(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
诗写得的确不错,无论状物写景,抒情议论,都恰到好处。最后一联用“流水对”,弥见诗心灵活。祖咏审视一遍,自觉比较满意,于是起身交卷。
监考官看到祖咏交卷,初时只惊诧于该生文思敏捷,展开一看,吃惊的同时又大惑不解,时间还多着呢,为啥不把这首诗写完?
按唐人常规,试贴诗为五言六韵十二句,这首诗仅仅两韵四句,差得远呢。考官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不解地向祖咏提出了这个问题时,孰料他对于改变自己一生的考试竟然那么淡薄,并不像一般考生那样迫切和执着。他的回答干脆利索、潇洒自如,就两个字:“意尽”,说罢扬长而去。
考官听懂了他的意思: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注水文章,不干。再看祖咏的诗,竟然像陈年窖藏的箬下春,越品越有味道。的确是首好诗啊!考官由惊诧变成敬佩。抬头看祖咏,已经轻轻地他走了,没带走一片云彩,也没挥一挥衣袖。
结果如何?据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载,放榜之时,祖咏高中,金榜题名。只写四句诗也不耽误人家功名,祖咏写诗有一套!
46年后的大历十年(公元年),苏州吴中考生阎济美第三次来到东都洛阳参加进士科考。唐代的科举考试一般是正月进行,二月放榜。正月的长安、洛阳都是最冷的季节。可能冬季的寒冷把考官的想象力像洛阳河水一样地冻住了,掀不起一点涟漪,更不能流动。这次考官的试贴诗题目也跟雪较上了劲,出题为“天津桥望洛城残雪”,看着是不是眼熟?除了地点从长安换到了洛阳,其他跟几十年前祖咏的考题几乎一样。
寒冷不光冻结了考官的脑子,也冻僵了阎济美的双手,他想了好久才写下二十个字:
新霁洛城端,千家积雪寒。
未收清禁色,偏向上阳残。
这时,主考官见天色已晚,催着交卷,阎济美无奈地对考官说:“天气太寒冷了,构思慢,又写不成字,请大人您看着办吧。”
诗的大意是说:天气刚从洛阳的上空放晴,千家万户仍堆积着残雪冰冷。皇宫还没隐藏在暮色里,残阳偏又斜照着上阳宫。
这是紧扣着天津桥望洛城残雪而破题,描写的是天津桥上看到岸边皇宫景色。“天津桥”为洛阳洛河上著名石桥,西对上阳宫,正北是皇城。“清禁”指皇宫。此联赞美皇宫之大,意为太阳从早到晚都没转出皇宫。另说“上阳”还有阳光意,这句是说斜阳夕照的意思,这样解释似乎也通。但细品此诗,“上阳”一词,还是指代“上阳宫”为恰当,这是以夸张手法写皇城景色,是写皇家气象,下边应该还有更多描写。缺的四韵八句,一千多年来,没人猜透这位仁兄还想写点啥了。
这首明显只写了个开头的诗,跟先辈祖咏的《终南望余雪》判若云泥。祖咏的诗相对完整,单拿出来可作五绝看,阎济美的则不知所云了。不料事后主考官竟然非常欣赏,结果可以逆测,第三次考试阎济美高中进士。倘若遇到清代的那个宝鋆监考,他哪里有一点点希望?一看诗只是成个半成品,包子还没捏口上笼,全是生的,没法入嘴,不直接淘汰才怪。
(钱起画像)
再想想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吧,他在天宝十载(公元年)参加进士考试,写下了《省试湘灵鼓瑟》,一出考场即广为传颂,成为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这首诗还奠定了他在诗坛上的不朽名声。结果如何?照样落第。相形之下,阎济美非常幸运、非常满足了。
祖咏善吟诗,《全唐诗》存诗36首,有《祖咏集》。一首小半截的《终南望余雪》成为千古名篇。《唐才子传》有记录介绍,历代对他的诗评价颇高。或认为“剪刻省净”(唐殷璠《河岳英灵集》),或认为“声调既高,语亦甚丽”(明许学夷《诗源辨体》)等等。对他做官政绩,却无只言片语留存,看来他不善从政。中进士后曾长期未授官职,入仕后又遭贬谪,曾被名相张说推荐做过短暂的驾部员外郎,看来属于干啥啥不成的角色。后移家归汝坟间别业,以打鱼砍柴为生。他的能力仅限于诗歌创作,对于管理政务,能力尚有欠缺。
对于写诗,阎济美只算个勉勉强强,绝对谈不上擅长。现在存诗仅一首零三分之一,一首是《下第献座主张谓》,也是五言六韵十二句试贴诗。三分之一就是上述的《天津桥望洛阳残雪》,勉强可做五绝。看来他缺乏浪漫情调,业余生活也不爱吟诗,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诗歌,仅只为应付考试才勉强诌上几句。在唐朝流传下来的两千五百多诗人里,若排名次,他应该挤不进前一千。不过老阎人还不错,官声也好,在有限的历史资料里,颇有口碑,有长者之誉。在地方做官不扰民,凭一己之力逐步升到中央任工部尚书,这是个正三品副国级高干,行政管理能力应该是很强的。他以后从这个位置退休,活了九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