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上流传一份金庸历史年表,看着很有意思。按照年表看来,金庸敷衍的“武林时间”结束在公元年,事件是胡斐与苗人凤的决斗,知名的“这一刀究竟是砍或不砍”大侠难题。回到真实的中国历史来说,金庸的武林时间结束在这一年,恐怕不只是偶然。
公元年,清乾隆四十五年,当年爆发了云贵总督李侍尧案。李侍尧是康雍乾时代相当经典的封疆大吏,镶黄旗出身,历史记载他“短小精敏,过目成诵。见属僚,数语即辨其才否”,内政军功都有实绩,圣眷隆重,官场得意,人品与生命历程都还很有清初开国元勋的调调。但就在胡斐与苗人凤决斗的这一年,云南粮储道海宁上诉李侍尧“贪纵营私”,乾隆命尚书和珅等人查案,李侍尧坦承不讳,被素来不和的政敌和珅奏拟了一个斩监候,经过大学士九卿议,还加重成了一个斩决。但毕竟是“上心欲宽之”,接下来的半年里,乾隆按程序多次发动臣议,一路拖过秋决,最终以“罪疑惟轻”之名饶了他的小命。隔年甘肃爆发战事,他老兄又端回三品顶戴花翎,到前线打仗去了。接下来的人生里,李大学士又多次因故身陷囹圄,也次次遇“上心宽之”,最后仍得善终,没有死在刑场上。
李侍尧案展现了乾隆“屡以贪黩坐法,上终怜其才,为之曲赦”的行事风格,此案也常被视为和珅拿来“练兵”顺手打击政敌的历程,摸透了乾隆对能臣宠臣的底线(说不定根本是毫无底线),和尚书的仕途向上爬了一个档次,他本人自己往真正的贪官之路又前进了一步。康雍乾盛世的终结有许多指标,此案或许可以为其一。
说回来金庸。年后,中国迎来了冷兵器时代衰落的先声。年,胡苗对决十三年后,读者未能知道胡斐与苗人凤究竟成了亲家或仇家,但英使节马嘎尔尼依旧东来,与清廷发生跪拜之争,年乾隆去世,英国与其他国家的枪炮逐年打破了千年武林传说,闪亮的侠义故事开始折旧蒙尘。义和团的初衷固然值得同情,也未若接下来“民国武林”的剧情更叫人忧郁阴沉。金庸纪年后的中国,是大侠难以直面的中国、必须面对西方文化的中国,这个已经走入二十世纪、错综复杂而面貌多重的中国,金庸只能交给报人查良镛,大概很难再说什么故事。冷兵器时代的忠孝节义,只能是报人与读者在崩溃临界点的精神避世所,他以“射雕”三部曲一再召唤的岳飞,终究是不会再来的。
自己喜欢的作品反而是极少被讨论的《白马啸西风》,当中对民族冲突的观点,比《天龙》与《射雕》宽厚得多。书中没有提示具体年代,大约只能推断出是古高昌国灭亡的千余年后,极有可能也是大清盛世。然而《白马》的遗憾是超越时间与地域的,末了李文秀一人独回故乡,真正是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爱上了别人,能有什么法子?除了说一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不愿在现世择一将就安稳,偏偏宁愿活在旧时光里的执拗,也是一种侠气,或者正是所有侠气的原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