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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李自成第5卷全2册让无数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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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自成的御营驻扎的地方是在红瓦店的西北方向,相距只有三里。小村庄的百姓已经逃光了。由于见不到一个百姓,李自成无从询问山海城中的任何消息,更无从询问最使他担心的清兵消息。他只能远远望见山海卫西罗城上灯笼很多,更远处,山海关城头上的灯笼也不少,而且经常从西罗城中传出来雄壮的萧萧马鸣。

小村庄的背后,紧靠一座小土岭的脚下,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李自成的军帐就搭在山神庙的旁边,背后有丘岭可以挡风,作战时可以立在高处观战,指挥军队,所以后来民间根据传说,将这座高岗称做点将台。选这岭头上作为观战的地方,是因为有一个难得的地理条件:它通向东南面红瓦店主战场的一面全是浅岗和旷野,便于李自成随时发出命令或派出人马增援;但正东对着石河滩的一面却有一段大约两丈多高的峭壁,峭壁下是一湾清水小潭。石河滩上旱天只有涓涓细流,这个小潭中却仍是水色深蓝。倘若大雨,水从北山下来,宽阔的石河滩一片混茫,这个静静的小潭里就会有惊涛骇浪冲打峭壁。如今虽是旱天,这一泓碧蓝潭水也对李自成的点将台和御营所在地起了保护作用。

晚饭以后,李自成在大帐中召集果毅将军以上的大小将领们为明日进行大战事恭听上谕。连日来在东征途中,李自成在心中思考了许多事情,心头上压着不妙的预感。今晚宿营石河西岸,既看不见一个百姓,又遥望了山海城和西罗城方面的守军灯火,听到了互相呼应的萧萧马鸣,他的心中更加沉重。在临时搭起的大帐中,只有他一个人面向南坐在从老百姓家中搬来的一把旧椅子上,军师宋献策、权将军刘宗敏和李过,面对着他,坐在农家的小椅子上;其余将领,按照品级,面对皇上,分批坐在铺着的干草上边,十分肃静。李自成的神色严厉,语气沉重,看着大小将领们说道:

“各位将领,你们不管品级高低,都是追随孤血战多年,为大顺朝的创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孤一向将你们看作心腹爱将,准备登极后论功升赏,同享富贵。中国早有‘十八子,主神器’之谶,气运归我大顺,天意归我大顺,民心也归我大顺。明朝气数已尽,天意亡明,非人力可以挽救。我朝应运龙兴,既顺民意,又顺天心。所以崇祯十五年我军攻破襄阳后,改襄阳府为襄京,建号新顺。去年十月攻破西安,改西安为长安,恢复唐代旧名,定国号为大顺。今年正月,孤亲率大军,渡河入晋,北伐幽燕,一路势如破竹,于上月十九日攻破燕京,灭了明朝。我大顺满朝文武,喜气洋洋,都以为从此不会有大的战争,江南各地可以传檄而定。万没料到,吴三桂这个亡国武将,竟敢不识天心民意,抗命不降,使孤不得不亲自东征。吴三桂……”

李自成与张献忠截然不同。他不行军打仗时也喜欢读书,经常要牛金星为他讲《资治通鉴》,有时也与投降的文臣们谈古论今,所以像上述一段谈话,措辞文雅,条理清楚,不像草莽英雄的话。但是说到这里,他的情绪蓦然激动起来,粗话出来了,不禁骂道:

“吴三桂这小子,凭恃山海孤城,胆敢反抗大顺,倘不严惩,必会引起各处效法,纷纷作乱。为何他胆敢反抗大顺,必是暗中勾结东虏,也就是满洲胡人。不然,他没有吃豹子胆,怎么敢呢?据孤猜想,目前满洲兵必在南犯途中,乘我朝在北,北……在幽州府立脚未稳,进犯幽州。我军从未同满洲兵打过仗,不可轻敌。我军明日必须拼死力一战,将吴三桂的关宁兵杀败,最好攻占山海,迫他投降,至少杀得他元气大伤,无力再战,我们好腾出手来,回师蓟州、密云一带迎战东虏,确保幽州。孤的口谕,到此完了。明日之战,由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爷代孤指挥全军,现在请汝侯向大家嘱咐几句!”

刘宗敏的骨棱棱的颧骨平时就给人一种威严和刚毅感觉,此刻因为他预感到战事不会顺利,他的脸上神情更使人觉得严厉可怕。他从小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子,向众将领巡视一眼,说道:

“明日同吴三桂作战是一场恶战,必须一天分出胜负,顶多恶战两天,攻破山海城,或者迫使吴三桂投降,至少要杀得吴三桂元气大伤,不能再战。倘若满洲兵在密云和蓟州一带进入长城,因为路途较远,大概得在三四天以后。那时,我们就可以火速回师,以一万人马抢占密云,一万人马抢占蓟州,其余人马随皇上返回北京,凭仗北京坚城,与满洲兵一决雌雄。刘芳亮率领的一支偏师,足有十万之众,驻扎在保定、真定一带,可以驰援北京。只要我军在明日一战杀败吴三桂,满洲兵纵然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不足为患。为着我大顺朝万世江山,为着我皇上御驾平安,明日大战,务须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凡有畏缩不前的,立斩不赦!至于如何布阵,如何作战,明日另有命令。好,大家休息去吧!”

众将领退出大帐之后,军师宋献策和刘宗敏、李过暂时留下,又继续密议片刻。然后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赶快休息。

自从东征以来,李自成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今日宿营在山海卫的西郊,石河的西岸,想着明日在石河滩和西岸上将有决定胜负的大战,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安宁。

他回想从崇祯十三年秋冬之间他率领潜伏于陕鄂两省交界处的一千余小股部队,突然奔入河南,沿伏牛山脉北进,提出“剿兵安民”和“开仓放赈”的口号,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许多城镇,都是老百姓开门迎降,称他的人马为仁义之师,称他为百姓的救星,他的人马迅速扩大,由一千左右迅速增加到七八万人,那情况多么动人!到了十四年春天,攻破洛阳,夺得福王的财富,一面赈济饥民,一面扩充人马。兵力迅速增加到二十多万,号称五十万。中原各地百姓心向闯王,所以崇祯十五年的朱仙镇之战,能够利用百姓帮助,击溃明军。从那以后,破襄阳,破西安,直到不战而进居庸关,顺利攻破北京,真是民心归顺,势如破竹,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万没料到,吴三桂竟敢据守孤城,不肯投降;更没料到,过了永平以后,沿途百姓纷纷逃避;近山海卫十里左右,更是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想问一点消息也不可能。他忽然在心中问道:“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兵如今到了什么地方?离密云境内的长城还有多么远?”

这时多尔衮率领南下大军,正向山海关迅速前进。他率领着威武雄壮的巴牙喇兵,保护着中央政府各部院随征的大小臣僚和奴仆,以及朝鲜世子李及其随侍臣仆,走在大军的中间,俨然是中央政府的心脏。保护这政治和军事心脏的是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总称为上三旗,是皇帝的亲军,如今归摄政王直接掌握。镶黄旗和正白旗是全部随征,正黄旗一半随征,一半留守盛京,保护盛京、皇宫和中央政府各衙门。这上三旗本来有正蓝旗,而没有正白旗。今年年初,多尔衮决心专制国政,毅然下令,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降入下五旗,将他自己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在这次大军南征中,虽然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十几万全部人马都是他的倚靠力量,而满洲上三旗更是他的核心力量。

为着不耽误时间,不使山海方面有意外变化,多尔衮不许南征大军从宁远城中经过,而是走宁远城外大道,在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匆匆打尖,为牲口饮水,喂点草料,立刻继续前进。由于从这里到山海关没有高山,都是燕山山脉东尽处的丘陵和旷野,大道宽阔,多尔衮不再骑马,改乘黄色大轿,前有黄伞、黄绸龙旗,以及行军中的简单仪仗。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不断得到禀报,真是了若指掌。现在他正在驰赴山海关的路上,知道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势不可挡,杀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

多尔衮从十几岁就带兵作战,不断立功,权力和威望一日比一日高升,但是他最得意的时候莫过于今天。在沈阳出师时候,他也考虑到他的胜利,但是他预想着从密云附近进入长城后将要经过一些苦战,才能打败流贼,占领北京。而吴三桂割据山海关,要拔掉这个钉子,也要费一些周折。没有料到,他到翁后地方会遇到吴三桂派游击将军来向他请求借兵。他考虑之后,毅然决定,放弃原定的进兵方略,立刻从翁后向南,直趋山海关,同时给吴三桂回信,封他平西王。他的左右文武,包括很有学问、胸富韬略的洪承畴和范文程在内,都称颂他的这一决定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英明决策。但是他在兴奋和喜悦的情绪中也怀着一点担心。两年来,大清朝太宗皇帝曾经指示几个与吴三桂父子往日交厚的朝臣,包括吴三桂的亲舅父祖大寿,写信向吴三桂劝降,全无效果。大清皇帝不得已用自己的名义给吴三桂写信劝降,也无回音。这些情况,多尔衮完全清楚,所以直到在连山遇到了吴三桂第二次差来的使者郭云龙和孙文焕催促他从速进兵,他才完全放心。他不觉精神百倍,离开了黄轿,骑马前进。

清军人马在宁远南边休息打尖以后继续前进。春夜天朗气清,月光明亮。大军在旷野上的脚步声,马蹄声,既显得军纪肃然,又显得威武雄壮。或远或近,在月色下不时有萧萧马鸣,互相呼应,此起彼落。每隔一阵,就由跟从摄政王的巴牙喇兵中传出令来,又迅速向大军的前后由近及远传下去:

“摄政王爷令旨,全军将士凛遵!今日流贼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大清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城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建立大功!”

多尔衮左手揽辔,右手执玉柄马鞭,自然下垂。他向前展望他的南征大军,几乎望不到尽头;有时似乎尽了,但过了一道浅岗,很远处又出现了行军中的动荡灯火和马嘶。他想着明天的第一仗是赶不上了,但是后天,至迟是后天上午,他的一部分八旗精兵,就可以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合兵出战,一战杀溃流贼,乘胜猛追,占领北京。他没有进过北京,但是常听人说,北京的皇宫比天上的宫阙还好。想到大清国不久就能摆脱偏居辽东的割据局面,定都北京;想到再过几个月,他就将幼主福临和两宫皇太后迎来北京,住在明朝留下的紫禁城中;想到他为大清朝建立的不世功业;又想到年轻美貌的圣母皇太后;多尔衮感到像有一股得意的春风吹满心头。他无意识地抬头望望天上的明月,又无意识地扬起玉柄马鞭向前一挥,但跟随左右的官员误会了多尔衮的意思,马上向大军前后传谕:

“向前后传,摄政王爷令旨:大军加速前进,明日赶到山海城下,一战杀败流贼!”

队伍中有众兵将齐声回应:“谨遵令旨!”明月,原野,稀疏的村落寂静无声,这种齐声回应,更显得气势雄壮,地动山摇。

多尔衮的思绪又回到即将与李自成展开的大战上。他抬头望望天上的皎洁明月,在心中问道:

“吴三桂此刻可在部署明天的战事么?”

自从李自成的东征大军于今日下午酉时在石河西岸安营扎寨之后,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顺旗帜,新搭起的帐篷,新点起的篝火,烧水煮饭的炊烟,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这一切,似乎是提醒人们,大战不再是哄传的警讯,而是确确实实地来到了山海城外。山海卫自古防御外敌,西边从没有来过敌人,无险可守,城也单薄,且无城壕。近几年哄传李自成兵强马壮,所向克捷;近几天又哄传李自成亲率二十万大军前来,尚有后续部队。山海城内士民,不管贫富,无不十分惊慌,认为大难临头。大顺军进北京后的军纪败坏,抢劫、奸淫、拷掠追赃之举,在各地传得更为严重。尽管吴三桂的关宁兵较能战斗,但士民们仍然担心万一关宁兵在石河西岸失利,李自成就会攻破山海孤城,城中百姓就会遭到惨祸。这天晚上,家家焚香许愿,求神灵保佑一城平安。

吴三桂虽然面对大敌,对守城事不敢怠慢,但因为确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满、蒙、汉约十万精兵正在向山海关急速赶来,明日下午准可到达关外的欢喜岭,所以心中十分沉着,他的将士们也很沉着,士气很旺。只有极少将士对吴三桂投降满洲,心怀不满,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吴三桂的左右亲信对此似乎有所察觉,但没有明显的确实凭据。吴三桂很重视左右心腹将领向他秘密禀报的这一情况,但是为安定军心,他没有禁止谈论,只在部署作战时暗中防范。吴三桂采取这种稳健态度是有道理的。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决不是庸碌平凡之辈。他心中明白,他手下虽有四五万人马,但只有从宁远带进关内的不足三万人,才是他的嫡系部队。原来驻守山海卫的几千人,是他以平西伯地位吞并的非嫡系部队,另外又吞并了蓟辽总督王永吉的督标人马约有两千多人。如今,强敌压境,在大战中倘若有一股非嫡系人马发生叛乱或作战不力,后果不堪设想。正如古话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想到这句古话,吴三桂暗暗心惊。

他又想到,近日来山海城内士民惊慌,哄传李自成的声威,哄传往东来的大顺军有二十万之众。他身任主将,虽已有充分准备,但也怕自己思虑不周,万一李自成的流贼大军不惜死伤,越过石河滩,先占领西罗城,再拼死抢夺山海城,千钧一发时候,民心不固,城中有变,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天将三更,立刻吩咐一位行辕中的传令官员,快去请本城绅士佘一元老爷前来议事。不过片刻,举人佘一元匆忙来了。说来凑巧,佘一元向吴三桂施礼落座,尚未说话,一阵马蹄声在辕门外停住。十几匹战马全身汗湿,喷着鼻子,昂起头萧萧长鸣。吴三桂觉得诧异,正在向外张望,门官带着郭云龙和孙文焕大踏步走进来了。

吴三桂猛然一喜,问道:“见到清朝摄政王了么?”

郭云龙赶快行礼,恭敬地回答:“职将等在半路上遇到了摄政王,呈上伯爷书信,由范文程大人读给他听。洪大人也在旁边……”

“摄政王怎么说?”

“摄政王面谕职将立刻回山海关,向王爷禀报……”

“向什么人禀报?”

“向玉爷——就是向你禀报。他认为你已经是大清朝敕封的平西王了,不再是明朝的平西伯。”

“啊!……你说下去!他要你回关来禀报什么?”

“他面谕职将,他统率的南下大军,过宁远时不停留,日夜兼程,准定在二十一日,就是明日上午到达欢喜岭;他自己中午可到,临时驻节威远堡。后日一战,杀败贼兵,乘胜穷追,占领北京,进一步平定中原。”

“还有别的话么?”

“范大人暗中对职将吩咐,摄政王军令森严,明日上午满、蒙、汉大军的先头部队约有五六万人,一定会到达欢喜岭,暂不进关。摄政王的帐殿将设在威远堡。请王爷在收兵以后,一定要赶快率领山海城中官绅到威远堡叩谒摄政王,一则敬表欢迎之意,二则恭听摄政王面谕后日的作战方略。”

“大清兵暂不进关?”吴三桂赶快问道,不觉惊喜。

郭云龙说:“是的,听范大人漏出口风,清兵暂驻欢喜岭一带休息,并不进城。后日大清兵在西郊战场上突然出现,会使流贼猝不及防,一战溃不成军。”

佘一元听到清兵暂不进城的话,面露喜色,不觉在心中说道:

“谢天谢地!”

吴三桂见郭云龙与孙文焕十分疲惫,说道:“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与流贼作战,你们不必出战。赶快休息去吧!”

郭云龙与孙文焕转身退出以后,吴三桂正要同佘一元谈话,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到辕门外停下。吴三桂想着必是西罗城外发生了意外情况,某一位将领前来禀报。然而辕门外在片刻间寂无人声,只有马蹄在青石板铺的地上不安定地踏响。吴三桂注视院中,心中问道:

“莫非是流贼打算在夜间攻城?”

少顷,一个将官戎装整齐,不需门官带引,大踏步走进二门。吴三桂一看,大声问道:

“是子玉么?”

杨珅快步进来,向吴三桂抱拳行礼,恭敬地说道:

“伯爷大人,西罗城外有紧急情况,职将特来禀报!”

“你遇见郭云龙了么?”

“职将在辕门外遇见了郭、孙二人,知道大清兵星夜赶来,明日中午前后可以来到。李自成如今坐在鼓中,真是作恶多端,天意该亡!”

“西罗城外有何紧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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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伯爷,刚才有二三百贼营骑兵,来到石河滩上,向西罗城守将喊话……”

“喊叫什么?”

“是陕西口音,十分洪亮。他们喊叫说,明朝的东宫太子坐在石河西岸,召平西伯吴将军前去一见,他有重要面谕,可避免两军屠杀。”

“你们怎么回答?”

“我们众将商量一阵,有人说可以派出四百骑兵,冲到西岸将东宫夺回。有人说怕中了李自成和宋矮子的诡计。大家商量一阵,不敢决定,推职将回行辕请示。”

吴三桂的心中一动,问道:“倘若去四百骑兵,救不回东宫,李自成用大军将我兵包围,岂不要吃大亏,弄巧反成拙?”

杨珅说:“我军派出这四百骑兵,只声称是护送平西伯去面谒东宫。走到近处,分两路突然奔去,势如闪电,将太子夺回,不要恋战,立即返回。另有三百步兵,身穿白衣,埋伏河滩中间。敌兵倘若追来,一跃而起,火器与弓弩齐发,片刻间太子就到西罗城了。”

吴三桂听了以后,沉默不语。作为武将,他认为这一计虽说未必成功,但不妨一试。河滩中有伏兵接应,穿白衣服可以同月色混在一起,使敌营的追兵到了附近才能发觉,到那时已经在炮火和弓弩中死伤一片,而太子已经到了西罗城中。他毕竟为明朝守边大将,所以很愿意救出太子。但是一想到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大军正在向山海关赶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向杨珅命令:

“你速去西罗城,命火器营向河滩放几炮,将乱呼叫的小股贼兵赶走!”

“伯爷,有东宫口谕……”

“速去,不要中计!”

杨珅恍然醒悟,二话没说,匆匆退出,在辕门外同亲兵们上了战马,疾驰而去。

佘一元本来想向吴三桂请示如何保护满城士民不受清兵蹂躏之祸,见吴帅心情很乱,只好起身告辞。吴三桂明天还要请他邀集本城士绅去威远堡迎接大清摄政王,还要依靠他这样的本地士绅出来安定人心,所以吴三桂握着佘举人的手,一面谈话一面走,送出辕门,表示尊重,也表示亲近。佘一元害怕清兵进入山海城以后,奸淫烧杀,掳掠人口,如同往年入塞情形。吴三桂虽然也有此担心,但想着清朝既然封他为平西王,又是被迎进关内,其志在占领北京,必不会同往年一样。他大胆地向佘一元表示,他将保护山海卫一城士民的身家平安,请佘举人代他传谕百姓放心。

佘一元是山海卫当时惟一有举人功名的绅士,听了吴三桂的话,开始有点放心。出了辕门,他们又站住小声交谈几句。已经三更了,皓月当空,人影在地,温和的西南风徐徐吹来。吴三桂想到明日大战,不觉叹道:

“佘先生,今晚如此好的月色,明日一定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可惜百姓不能享太平之福,关宁兵将与贼兵拼死鏖战,血流成河!”

佘一元说:“此系劫数,非山海士民意料所及。山海城原是对外敌设防,三百年来,第一次从内面遇此大敌。但愿大帅明日大振虎威,旗开得胜,一战杀溃流贼,不但是山海士民之幸,也是国家之幸。”说到这里,佘举人想到明朝已亡,满洲兵即将进入关门,不禁心头一酸,深深地叹一口气:“咳!”

吴三桂担心李自成派人在石河滩上以太子的名义向西罗城中喊话会影响军心,正要派人去催促杨珅速对喊话的敌兵放炮,忽然西罗城上连着发了三声大炮,声震大地。

石河西岸,也有大顺军向西罗城放了几炮。两军阵地上的几处战马以为大战已经开始,兴奋起来,相互应和着萧萧长鸣。石河滩上,无边皎洁的月色下,是无边的点点篝火。

静夜,炮声传送百里。正从宁远向山海关急速赶路的满洲大军将士凭借着西南风,隐约地听到了大炮的轰鸣声,立刻飞马禀报走在大军中间的多尔衮。多尔衮心情兴奋,对跟随在左右的传令官小声吩咐一句。不过片刻,就有洪亮的声音向大军前后传呼:

“摄政王爷令旨:李自成的贼兵已经从西边进攻山海城。全军将士务必加速赶路,不到欢喜岭不许休息!”

今天是甲申年四月二十一日,是决定李自成命运的第一天,也是决定中国三百年历史命运的第一天。

昨夜从三更以后,直到五更,大顺军和关宁兵隔着石河滩互相打炮。凭着经验,李自成听出来从山海卫西罗城中发出的炮声威力很猛,强于大顺军中的大炮。敌人的每一声大炮都能使大地震动,像雷声向天边滚去,并且在北边的燕山上发出回声,使威势大增。李自成率大顺军来讨伐吴三桂时,一则因多年来习惯于流动作战,不重视炮火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二则由于是匆忙东征,较大的火器不便携带,所以大顺军的火器比山海卫敌军小得多了。更使李自成担心的是,事前他已经听说,吴三桂已将宁远城上的两尊红衣大炮运到山海关内,作为守关之用。他想,今天吴三桂必会将这两尊红衣大炮安置在山海卫西城,对准宽阔而无遮掩的石河滩,使他的大顺军无法越过石河滩进攻西罗城。黎明时,他立马岗上,瞭望石河滩一带地形,心中说道:

“没想到,山海卫这个地方,只要有火器和足够的士兵守西罗城,从西边也不易攻破!”

大顺军全体将士在黎明时候饱餐一顿,战马已经喂好。红瓦店开始响起鼓声,驻扎在远处的将士迅速向石河西岸靠拢,集中在红瓦店周围。随后,西罗城中也鼓声大作,混杂着角声、人喊、马嘶。石河两岸顿时声音沸腾,空气紧张。

黎明时候,彻夜惊慌的老百姓看见通往吴平西伯行辕的各个路口在后半夜都用石头和砖头修了街垒,部署了守兵,守卫部队不但全副盔甲整齐,除短兵器外,还有火器和弓箭齐全。街垒旁边张贴着黄纸告示:

钦奉大清摄政睿亲王令旨:我朝敕封平西王行辕附近,为指挥军事重地,满蒙汉官兵人等经过,严禁滋扰喧哗,违者重惩!

大清敕封平西王府示

围观的百姓十分吃惊,不敢议论,只是互相递着眼色。有些上年纪人因为世居本城,一代代捍卫边疆,胡汉的敌我观念极深。几天来风闻吴三桂已经暗中降了满洲,满洲的摄政王正率领大军向山海关来,但是许多士民不肯完全相信,还以为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忠于故君,所以宁肯不管住在京城的父母与全家人生死,决心凭借山海这一座弹丸孤城,与流贼为敌。他们既为吴三桂的军事胜败担心,也敬佩吴三桂的忠于故君。现在看到这行辕附近修筑的街垒以及黎明时新张贴的告示,大家才恍然明白:吴三桂不但已经投降了满洲,而且被满洲封为王爵。本城士民原来对吴三桂的尊敬心情突然消失了。

五更时候,吴三桂饱餐一顿,穿好盔甲,大踏步走出辕门,带着三四百亲兵亲将飞身上马,向西罗城飞奔而去。

天色已经大亮。石河滩东西两岸开始响起鼓声、炮声、喊杀声,声震大地。关宁兵部署在石河东岸的有两万多人,步骑全有,掩映在稀疏的林木之中,西罗城中留下了一万多人,随时可以出战。山海卫城中只留有数千人,以备不虞。山海关及其左右的长城,往年如有警讯,是最重要的防守地段,今日因没有外敌,除北翼城有四五百守兵外,别处都无兵防守,等于空城。

山海关城头上原来有两尊红衣大炮,吴三桂由宁远撤军时又运回一尊。这是明清之际威力最强大的火器。原是葡萄牙人于明中叶传入澳门,又传入北京。本来写作“红夷大炮”,后改写为红衣大炮。这三尊红衣大炮本是安放在山海关的城墙上,对着关外敌人。前几天赶快用沙袋在山海西城上修筑了炮台,使三尊大炮对着石河西岸。

吴三桂在三百多亲兵亲将的护卫中出了西罗城,在稀疏林木中下马。在紧张的鼓声中,将以杨珅为首的大约上百名重要将领召集到面前,大声说道:

“流贼李自成于上月十九日攻破北京,逼我崇祯皇帝与皇后双双自缢,身殉社稷。李贼本来要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称为大顺皇帝,只因我数万关宁将士,仍然忠于大明,誓不降顺,使李贼改了几次日期,不敢登极。李贼认为我吴平西与驻守山海的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不忘旧主,是流贼的眼中钉,心上刺,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亲自率领进入北京的全部人马——哄传有二十万人马,我估计有十万之众,前来讨伐,昨日到了石河西岸……”

吴三桂稍停一停,向石河西岸望了一眼,接着说道:

“敌人倚仗人马众多,妄图一战取胜,回救北京。我军偏要冷静沉着,凭借雄关坚城,稳扎稳打,今日只求挫败流贼的锐气,不求全胜。流贼人马众多,如欲一战全胜,势不可能。今日下午,满洲大军就要来到欢喜岭,休息一夜,明日上午与我关宁兵共同出战,出敌意外,一战杀败流贼,穷追不舍,收复京城。我军全体将士,务必拼力杀贼,挫敌锐气,明日好一战取得全胜!”

“谨遵大帅严令,拼力杀贼!”

杨珅忽然说道:“王爷,据我军侦察确实,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那个小岗下边,距此处不过五里,距北山口不到二里。我军安置在山海卫西城墙上的两尊红衣大炮同时开炮,虽然不一定打死贼首,也必会使贼御营人马死伤一大片,锐气大挫。请王爷下令!”

吴三桂朝着杨珅遥指的小岗头看了片刻,确实看见那座小岗头上站立着一群人,又隐约看见其中有一人立在一柄黄伞下边,众人卫护,面向石河滩和西罗城这边观望,岗下分明有许多旗帜。吴三桂向杨珅问道:

“李贼就站在那里?”

“是的,那个头上有一柄黄伞的就是李贼。他的脚下,沿着岗坡,有一片茅庵草舍,还有很多大小军帐,就是他的御营。请赶快下令,只用两尊红衣大炮,向李贼站立的地方猛打几炮,可以打死李贼;纵然不能打死李贼本人,也可以使他的御营死伤惨重,锐气大挫,动摇他的全军士气。王爷,请下令开炮!”

一群站在吴三桂面前的将领纷纷提出同样要求。吴三桂顺着左右人遥指的地方凝望,估计距离。一般说,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几里远,开花弹片可以飞散一亩方圆,而安放红衣大炮的西城墙离李自成所站立的高岗不足五里。倘若三尊红衣大炮同时开炮,纵然不一定能将李自成打死,也可以将他的御营打得稀烂。单纯从今日的战事着想,下令城头上同时开炮,在两军决战尚未开始的时候先将李自成的御营打烂,对决战的胜负关系极大。吴三桂对这一简单道理当然心中清楚。然而他很迟疑,不肯下令。他知道,他的父亲吴襄被李自成带来了,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即太子和永、定二王也被李自成带来了,都被看管在李自成的御营,昨晚贼兵还将太子挟持到石河西岸呼唤他前去见面。他虽然拒绝回答,绝不同太子见面,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很为凄然。现在倘若开了红衣大炮,不管是他的父亲中弹死伤,或是崇祯的太子中弹死伤,他都会永世悔恨。他确知多尔衮率领的大清兵今日中午前后可以来到,明日他可以联合清兵,一战将李自成杀得大败,到那时,他可以在阵上夺回他的父亲,也夺回太子和永、定二王。或者,李自成为想求和,于兵败逃跑时将他的父亲和太子送还给他,都有可能。

此时已交辰时。站在吴三桂左右的文武官员,都看出河西岸的树林背后,人马活动频繁,旗帜走动,知道大顺军即将开始进攻。他们纷纷催促平西伯赶快下令向李自成的老营打炮。吴三桂没有理会左右文武官员,只对一个旗鼓官说:“传令擂鼓!”之后才对左右文武官员们说:

“这山海卫的西城与东城不同,是后来修筑的,城墙较薄,根基也不好,经不起大炮震动。城上的红衣大炮暂不放吧。”

突然:石河西岸,几个地方,同时战鼓如雷,大顺军的步骑兵部伍整齐,分从几个地方,呐喊着从稀疏的林木中冲出来,下了河岸,向东杀来。当大顺军的战鼓响时,站立在西罗城外树木丛中的关宁精兵也突然鼓声震天,分从几个地方出动,阵容整齐,高喊“杀!杀!”向石河滩奔去,迎战大顺军。刘宗敏立马在红瓦店的石河西岸,怒目圆睁,一动不动。李过率领几千人马在红瓦店的北边,距红瓦店不到二里之遥。在红瓦店的南边也有一支人马,擂鼓呐喊,人数不到五千。大顺军虽然有一部分人马在战鼓声和呐喊声中进到石河滩,但是不到河滩的中间便停止前进,严阵以待,看来要在宽阔的石河滩与关宁兵进行决战。

吴三桂看见大顺军停止前进,三处阵地上合起来不到两万人马,骑兵较少。他害怕关宁兵会中计,率领身边众多的文武官员和一千余扈从亲兵骑马出小树林,站在石河岸上,一则可以鼓舞士气,二则便于他亲自指挥。自从他进了长城,以大明平西伯的名义驻节山海城,山海关的守军也并入他的麾下,虽然兵员不足四万,但有总兵和副将等高级武将职衔的有一大群。现在因为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封他为平西王,他因杨珅有功,精明干练,已经口头晋封杨珅为总兵,只等不久后呈报大清朝正式任命。

现在杨珅受他的命令,率领两万步骑兵在石河滩上迎敌,正在战鼓声中呐喊前进。吴三桂确知大清兵很快就到,与李自成的决战是在明天,所以他今天不投入很多兵力,只是要挫败大顺的锐气。他将一万人马埋伏在西罗城内和城外的树林中,以备随时接应杨珅指挥的出战人马,另有几千人保卫山海城。

小岗上李自成骑着乌龙驹,左手执辔,右臂抬起,手搭凉棚,注视着在阳光下出战的关宁兵,不觉心惊。他同明朝的官军打仗多年,尤其近几年来,打过几次大仗,从没有看见过明朝官军的阵容有如此严整的。左良玉是明朝的名将,只是人多,在阵前却没有如此阵容。

关宁兵在鼓声中逐渐来近,大顺军只是稍稍向前迎去,采取等待态势。大顺军不是怯敌,而是因为李自成和军师宋献策以及几位主要大将在昨日黄昏前已经察看了地势,知道宽阔的石河滩如今虽然只有涓涓细流,但是满地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不适于人马奔跑,而且河滩上既无一棵树木,也无一个土丘,极易受西罗城中的炮火杀伤。他们察看了地势以后,决定交战时将关宁兵诱至石河西岸,分割包围。李自成并不打算今日就与关宁兵决定胜负;只是想今日先使吴三桂的实力大受损失,明日一鼓攻破西罗城,再攻破山海卫城,所以大顺军在石河西岸虽也做好大战准备,但并不急于向关宁兵迎击。

吴三桂起初感到奇怪,担心杨珅进兵太猛,会在石河西岸中计。后来恍然明白,想到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军纪迅速败坏,士气低落,所以今日如此怯战。他马上给杨珅下令,向石河西岸进攻。中路兵马务要一鼓作气,攻占红瓦店,使刘宗敏不能在红瓦店立脚。同时又派出五千精兵交给杨珅,命他越过河滩,猛攻李自成的御营,杀败李自成,乘机夺回吴老将军和崇祯太子。传令官立刻飞马奔去。

且说北边的战场,就在李自成的脚下。大顺军向东迎来,两军在河滩上逐渐接近。开始时双方用轻火器对射,接着用弓箭互射,都有伤亡。因为吴三桂和杨珅已经知道李自成立马在战场北端的浅岗上边,御营就在岗坡上,所以这是关宁兵的主攻方向。在河滩上迎战的是李过指挥的人马。阵容严整,在强大的敌人面前,阵脚纹丝不乱。一旦前边有人在炮火中死伤倒地,后边有人将死伤者背下去,立刻就有人填补上去,恢复严整阵容,继续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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